冰心說:“一個人應(yīng)該像一朵花,不論男人或女人。我的朋友之中,男人中,只有實秋最像一朵花……”而這朵花,一生中開了兩次。
很多人不能原諒梁實秋晚年的移情,但他是幸福的。梁實秋的一生擁有兩份不同質(zhì)的愛,與程季淑的愛是“水”質(zhì)的,柔韌舒緩;與韓菁清的愛是“火”質(zhì)的,熱烈奔放,這兩份愛在不同的階段充實著他的人生,使他的生命始終處于絢麗綻放的姿態(tài)。
古典式愛情
在梁實秋的人生旅途中,程季淑是激發(fā)起他對異性愛戀的第一人。
1921年秋的一個周末,正在清華學校高等科讀書的梁實秋回到家中,在父親書房桌上發(fā)現(xiàn)一張紅紙條,上面寫著“程季淑,安徽績溪人,年二十歲,1901年2月17日寅時生”,他馬上意識到這是父母為自己選的未婚妻。當時的新潮青年是聞“包辦”色變,但梁實秋對此并無抵觸情緒,而充滿了好奇和期待。
程季淑出身名門,但遭際坎坷。她的祖父曾官至直隸省大名府知府,父親是家中長子,在北京經(jīng)營筆墨店。
1921年冬,梁實秋與程季淑初次約會。在不長的時間里,他們已深深為對方吸引,北平的一些優(yōu)雅場所幾乎都印下了兩人的足跡。
1923年,梁實秋結(jié)束了8年的清華生活,按照學校的要求打點行李準備赴美留學。這一去對兩人將意味著幾年的離別。
程季淑是一個溫柔、賢惠、識大體的女性,在他們一生相守的每一道坎上,她總能理智地掂出輕重緩急,總能在關(guān)鍵時刻幫梁實秋做出正確的選擇。她的這種美好品質(zhì),使梁實秋終生受益,也是他始終對她敬愛有加的重要原因。當時她與梁實秋立下了三年后結(jié)婚的誓言。清華的官費留學期限是五年,但滿三年也可回國。
1927年2月11日,學成回國的梁實秋與程季淑在北京南河沿歐美同學會舉行了婚禮;楹笫畮滋,北伐的國民革命軍逐步逼近南京,兩人倉促赴南京,后又在戰(zhàn)亂中被迫轉(zhuǎn)赴上海。程季淑這時已懷孕,梁實秋便不讓她出去工作。從此,程季淑從一個新式的職業(yè)女性退回家庭,開始了一生相夫教子的家庭主婦生活。
他們的小家庭模式,是過去的才子佳人們所夢寐以求的,丈夫在外謀生養(yǎng)家,妻子在家掌管家事,夜晚在燈影里,或紅袖添香夜讀書,或互相依偎喁喁細談,共同分享各自的樂趣與苦惱。
1937年7月28日,北平陷落,梁實秋覺得自己早先的政論很可能招致災(zāi)禍,而且有朋友暗示他已經(jīng)上了日軍的“黑名單”,上上之策是逃離北平?稍滥敢咽悄昀象w衰,不堪奔波之苦。他和程季淑權(quán)衡幾日,決定他一人先走,待局勢稍緩,再作打算。他們無論如何也不曾想到這一別竟長達六年。
1943年春天,程季淑的母親病故,當她和孩子們帶著大堆行李站在梁實秋面前時,兩人均淚流不止。程季淑時年43歲,眼角已見皺紋,耳旁已有白發(fā)。梁實秋既以一個知識分子的熱忱為國事奔走,又不忘著譯耕耘,眉宇間也露滄桑。
正因為這一次的分別,自那以后的三十余年,無論天涯海角,兩人始終相偕相行。
1974年,美國西雅圖,梁實秋和程季淑幸福地安度晚年,誰知一件禍事猝然降臨到他們頭上。
4月30日,梁實秋和妻子到市場購物,臨街的一個梯子突然倒下,不偏不倚正落在程季淑身上。她被送到醫(yī)院急救,終因傷勢過重,程季淑先走了。老伴的死,對梁實秋是個沉重打擊,他寫下了《槐園夢憶》一書,寄托對亡妻的悼念之情。臺灣遠東圖書出版公司接到書稿后,立即發(fā)排,并邀梁實秋到臺灣小住。
連梁實秋自己也不敢相信,這次的臺灣之行,竟讓他在71歲時再次萌動愛火……古稀突發(fā)忘年戀
韓菁清生于1931年10月,祖籍湖北,父親是一位巨賈,后移居上海。7歲時,她便在上海的兒童歌唱比賽中一舉奪魁,14歲榮登“歌星皇后”寶座,成為上海灘光彩奪目的新星。1949年,韓菁清隨父去了香港,埋頭讀書。由于人長得美麗端莊,很快有電影導演請她出演《櫻花處處開》,此后一發(fā)不可收,片約滾滾而來。她自編、自演、自唱、自己制片的《我的愛人就是你》使她獲得了金馬獎的優(yōu)秀演員獎。后來,因為她的皮膚對油彩過敏,她不得不退出影壇。這時她已30歲了,個人的婚戀屢屢失。合仁桥c相戀八年的泰國銀行總裁分手,緊接著又與一位菲籍華裔男士終結(jié)戀情。
說起來,梁實秋與韓菁清的結(jié)識應(yīng)歸功于一本書———梁實秋主編的《遠東英漢大辭典》。
一天,韓菁清的義父謝仁釗要寫一封英文信,借她剛買的《遠東英漢大辭典》查幾個英文名詞。謝仁釗在餐桌上邊吃飯邊翻辭典,韓菁清便說:“謝伯伯,吃完飯再看吧,飯桌上有油,會弄臟辭典的。這是我用一千多元買來的!”“一本辭典有什么了不起的!”謝仁釗不以為然,“遠東圖書公司的老板,當年還是我送他出去留洋的呢。明天,我?guī)闳ミh東,叫老板送你一本新的!”
第二天,謝仁釗果然帶韓菁清去了“遠東”。梁實秋也正好前來會友散心。交談中,梁實秋與韓菁清一見如故。這一天,是1974年11月27日。
就是火山也要跳下去
自從相識,梁實秋每天都與韓菁清在一起,或者談文學藝術(shù),或者道國事家常,或者一起吃飯、散步……僅一個星期時間,感情的潮水在兩人心中一寸寸漲起。
梁實秋率先向韓菁清表白心意,韓菁清內(nèi)心既激動又紛亂。經(jīng)歷過愛情的風風雨雨,愛情于她,是個甜蜜且又痛苦的字眼。平心而論,她承認梁實秋確實很有魅力,是可托付終身之人。然而,她已過了滿腦子幻想的年齡,不能不考慮很多,橫亙在她面前的最大障礙,是梁實秋已71歲了。她明白愛是沒有年齡限制的,如果梁實秋五十歲或者六十歲,她也許不會猶豫,可他已到了古稀之年,戴著助聽器才能聽到聲音,又患了嚴重的糖尿病……
她像一個岔路口的旅人,猶豫,徘徊,躑躅不前。
與她相比,梁實秋一往無前,攻勢甚猛。自相識的第六天開始,像做功課一樣,梁實秋每天一信,當面遞到她手上。面對她的猶豫,他寫道:“不要說懸崖,就是火山口,我們也只好擁抱著跳下去。”
梁實秋熾熱的愛情火焰,終于化開了韓菁清所有的理智關(guān)隘。那段日子,他一下子年輕了許多,滿面紅光,精神抖擻,喪妻的抑郁一掃而光。
因為妻子死于非命的索賠訴訟需要處理,1975年1月7日,梁實秋飛回美國。他說:“親親,我的心已經(jīng)亂了,離愁已開始威脅我,上天不仁,殘酷乃爾!”而獨守閨房的韓菁清則寫道:“秋:你走了,好像全臺北的人都跟著你走了,我的家是一個空虛的家,這個城市也好冷落!”
看見人間絢爛色彩
梁韓之戀在梁實秋返美之后,突然成為臺灣島的“新聞風暴”!督淌谂c影星黃昏之戀》,類似的新聞標題在大小報紙上頻頻出現(xiàn)。
矛頭首先指向韓菁清。韓小姐年輕美麗,為何允嫁七十多歲老翁?圖名還是圖財?多數(shù)文章都認為讓韓菁清這樣一個演藝圈中的人嫁給一個“國寶級”大師,是對梁實秋的褻瀆。最讓韓菁清痛苦的是,有人認為她和那些專門嫁一個行將就木的人并等不長時間就可以名正言順地繼承遺產(chǎn)的人是一樣的。這種污辱幾乎讓她崩潰。
與此同時,梁實秋也陷進了巨大的痛苦和煩惱之中。一些朋友開始為他撮合婚事,代他物色了幾個他們認為適合他的女士,有作家,也有教授,讓梁實秋啼笑皆非。而他的一大批已經(jīng)有相當高社會地位的學生,竟然打著“護師團”的旗號,反對梁韓之戀。
“熱心的”人們沒有想到,他們的破壞力并沒有見效,反而使兩人更加親愛。韓菁清叫他“我最最寶貝的小秋秋”,并告訴他:親人,我不需要什么,我只要你在我的愛情中愉快而滿足地生存許多許多年,我要你親眼看到我的臉上慢慢地添了一條條的皺紋,我的牙一顆顆地慢慢地在搖,你仍然如初見我時一樣用好奇的目光虎視眈眈。那才是愛的真諦,對么?
對梁實秋來說,這是一份與生命相關(guān)的愛情。他說:“我像是一枝奄奄無生氣的樹干,插在一棵健壯的樹身上,頓時生氣蓬勃地滋生樹葉,說不定還要開花結(jié)果。小娃,你給了我新的生命。你知道么?你知道么?……我過去偏愛的色彩是憂郁的,你為我撥云霧見青天,你使我的眼睛睜開了,看見了人世間的絢爛色彩。”
梁實秋不滿足于紙短情長的情書。他拿出一生辦報紙副刊的本事,給他“最最親愛的小娃”辦了一份《清秋副刊》,把每天讀報得來的時事趣事,抄寫下來專為他的小娃一人閱覽消遣。
梁實秋在美國的這段時間,兩人的情感經(jīng)受了最嚴峻的考驗。他們共同穿越了由輿論和親情組成的驚濤駭浪,把愛情的小舟駛向了幸福的彼岸。
1975年3月29日,梁實秋提著一箱書信,飛過太平洋,去臺灣締結(jié)他們的“宿緣”。
婚禮那天,梁實秋竟比新娘子還光彩照人。他的禮服是韓菁清選的,是一身玫瑰色的西裝,配著一條橘黃色的花領(lǐng)帶,胸前插著一束康乃馨,手上戴著韓菁清送他的戒指。比起當年那個穿著疊襠褲子,褲角上纏著布帶子在大學講臺上給學生講英國文學的梁實秋,誰能不由衷地感嘆愛情的偉力。
梁實秋不拘俗套,自兼司儀,站在大紅喜字前宣布婚禮開始,然后又自讀結(jié)婚證書,隨后在賓客們的歡笑聲中,獻上新郎致詞。
這天晚上,兩個人先是大笑大鬧,后來卻在床上相擁而泣。
有人說“婚姻是愛情的墳?zāi)埂,梁實秋和韓菁清卻用他們的愛證明,婚姻是愛情的家園。他們一起走過了恩愛的12年。
小檔案:梁實秋(1903—1987),著名文學評論家、散文家、翻譯家。曾與徐志摩、聞一多創(chuàng)辦新月書店,主編《新月》月刊。1949年赴臺,歷任臺北師范學院英語系主任、文學院院長、國立編譯館館長。代表作有《雅舍小品》、《看云集》、《秋室雜文》、《槐園夢憶》等。譯有《莎士比亞全集》等。主編有《遠東英漢大辭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