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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來潮是在一個星期一的早上,我想每個女生都會經(jīng)過那驚心動魄的一幕,天啦,太可怕啦!我當(dāng)時覺得世界的末日就要到了。我側(cè)著身子躺在床上一動不敢動,下身濕乎乎的,腦袋亂糟糟的。
媽媽催我起床,說要遲到了。我說肚子疼。
媽媽說要不要看醫(yī)生。我說自己能解決。
我心里急得直冒泡,真恨不得自己立刻在空氣中蒸發(fā)掉。時間就象一鍋煮沸的湯,在我心中煎熬。足足熬了一個多世紀(jì)吧,我的等待都有點絕望了,才聽到他們相繼遠(yuǎn)去的腳步聲。
我一把撅開被子,側(cè)身下床,夾著雙腿古里古怪地沖進(jìn)衛(wèi)生間。我很快做完處理,換上一套舒適的衣服,然后開始搓洗那件血乎乎的內(nèi)褲。你知道嗎?那時我的心咚咚直跳,覺得自己做了世界上最見不得人的事,正在手忙腳亂地銷贓滅跡。
就在這時,爸爸突然出現(xiàn)在衛(wèi)生間門口。我一下僵住了,血乎乎的內(nèi)褲舉在半空中,一切都大白于天下。我感到從未有過的羞恥,那一刻,沒有誰比我更恨我自己。因為恨,我的眼淚奪眶而出。
爸爸也有點不知所措,不過他顯然是有備而來,只停頓了幾秒鐘,他就揚了揚手說,這是你媽媽的,你可以用。說著,他就把一個小紙包遞到我面前。
我沒有伸手去接,整個人還僵在那里。我不敢抬眼,仿佛站在我面前的不是爸爸,而是個十足的流氓。
爸爸見我沒動,就把紙包放在洗臉架上,轉(zhuǎn)身走了出去。臨出門他回頭喊了一句,今天要見一個重要的客戶,我忘了打領(lǐng)帶。
是啊,他總是忘這忘那,十回出門有九回要返回來。我怎么就忘了呢?
我很抱歉,當(dāng)時我在心里罵他是個流氓,其實他是唯一在關(guān)鍵時刻幫過我的人。那天在課堂上,當(dāng)又一次潮汐到來,我才知道那個小紙包對我有多么重要。
不過,細(xì)想起來,他似乎也就幫過我那一次,這并不能怪我的記憶力不好,確實如此。由于工作繁忙,爸爸對我?guī)缀鯖]什么耐心,他甚至很少叫我的名字,通常用哎喂代替,就算叫,也是梅雨兩字一字不漏,聽起來就象陌生人。
趙麗娜的爸爸就不這樣叫她。趙麗娜是我在城北學(xué)校的同桌,算是我唯一的知心朋友。我常常到她家去玩,她爸對我可好了,總是小雨前小雨后的。你猜他叫趙麗娜什么――娜娜――讓人骨頭縫里都舒坦。也難怪,他是大學(xué)教授呢。我常常想,他在上課的時候是不是也去掉姓,親昵地叫學(xué)生的名。他那些學(xué)生可都是自以為成熟得不得了的先生小姐呢。
相比之下,我爸爸確實不怎么樣,性格懦弱,生活粗心,工作沒有前途。但不知為什么,我一躺到床上,就不由得想起一些關(guān)于他的事。盡管他很不理想,但我一想到這個家從今將缺少個爸爸,簡直就要發(fā)瘋。我真的接受不了這個現(xiàn)實。
電話突然尖叫起來,我吃了一驚,渙散的思緒被招集回來。電話在客廳,媽媽正在那里忙碌,自然由她接電話。這是搬進(jìn)新家的第一個電話,我的耳朵不禁豎得老高。
她不在……我說過她不在,你煩不煩?……她在哪兒用得著給你打報告嗎?
我聽出是爸爸找我,我連忙下床準(zhǔn)備出去接電話。可我剛把房門拉開一條縫,就看見媽媽掛了電話,雙手叉腰怒視著電話機,仿佛那電話機就是她的新對手。
我不敢再往前,輕輕合上房門,轉(zhuǎn)身回到床上。
我不在?我為什么不在?我在心里質(zhì)問媽媽,但我不敢發(fā)作,因為我知道自己吵架根本不是媽媽的對手。我只能兩眼望著天花板,讓眼淚順著眼角往下爬。而我的心里有更多的東西在爬,它們細(xì)小而眾多,由慢到快,象一陣陣潮水沖刷過來。你嘗過被潮水沖刷的滋味嗎?我沒嘗過,但我知道那是一種想哭的感覺。
那一夜,我至少夢見電話尖叫了一百次,那尖叫聲總是讓我心跳加速,我一挺身坐起來,張著耳朵仔細(xì)聽,除了心跳之外,四周一片死寂。
第二天,媽媽領(lǐng)著我到城南學(xué)校報到。我知道我就要成為這所學(xué)校高一年級的插班生。按我個人的意思,我寧愿整天在家睡覺,也不想做什么插班生。
在我以前的班上,高桂紅就是個插班生,無論從哪方面看,她都比我要強,可她照樣得整天給每個人陪笑臉,那樣子就象她欠了大家的不少錢,真讓人受不了。即使這樣,她也不能和大家完全融為一體。她就象一塊補釘,永遠(yuǎn)是個多余的東西。
城南中學(xué)是全市出了名的重點中學(xué),媽媽能把我插進(jìn)來,一定下了不少功夫。但我想,她的努力只會讓我成為一塊更顯眼的補釘。
據(jù)說從這所學(xué)校畢業(yè)的學(xué)生,個個都是人才,不是能說會道,就是動手能力強,要么主是善于思考,總之,沒一個孬種。
我并沒有指望自己能脫胎換骨成為什么人才,只感到有一種莫名的緊張。我想,我是草雞闖進(jìn)了鳳凰窩。
媽媽顯然不是頭一次進(jìn)這所學(xué)校,她一路昂首闊步把我領(lǐng)進(jìn)校長辦公室,甚至沒有向任何人問路。
當(dāng)時正是課間休息,校園里充滿了學(xué)生,有的在尖叫,有的在奔跑,都是一副無法無天的樣子,嚇得我不敢向前邁步。媽媽干脆一把抓住我的手,牽著我在人群中穿梭,如入無人之境。我被媽媽一牽,覺得自己成了幼兒園的小朋友,窘得無地自容,拼命拉了幾次手,腕子幾乎脫臼,才從媽媽的手中掙脫。
我低著頭,不敢向一米之外張望,但我知道四周的人都有意無意地看著我,我甚至能感覺到他們在指指點點地議論我。這并不奇怪,這里并不是自由市場,而是校園,它們最大的區(qū)別就在于,校園每天流動著同一人群,對任何一個新面孔都非常敏感。
我正紅著臉低頭前行,突然就和一個人撞了個滿懷。我倒退一步才看清站在面前的是個高個男生,他有一張俊氣的臉,身體不壯,但很勻稱。
他連說了幾聲對不起,眼睛卻一眨不眨地盯著我,盯得我無地自容。我的臉越來越紅,他大概意識到了什么,連忙解釋說,我在追它,沒注意你……他用手朝旁邊指了指。
我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過去,一支足球正在向前滾動,不幸的是就在我們互相愣神的時候,它掉進(jìn)了下水道里?蓱z的足球!
周圍響起一陣哄笑,我不知道他們是在笑足球,還是在笑我們倆。反正我不能再那樣傻站下去了,就一低頭,從他身邊繞過,小跑著追上媽媽。
媽媽對剛才的一幕似乎毫無興趣,她沒有停頓一下腳步,甚至連頭也沒回一下。她的目標(biāo)很明確,直奔校長辦公室。
校長的辦公室是個套間,外面是會客室,擺著闊氣的沙發(fā)和茶幾;里間是辦公室,裝修得很考究,電腦空調(diào)一應(yīng)俱全。
我還從來沒見過這么豪華的辦公室,真有點村長進(jìn)城的味道。想想城北學(xué)校的校長,一張辦公桌不知用了幾百年,表面的油漆都快脫光了,露出肉色的木質(zhì),就象夏天光膀子的男人,讓人看了不自在。還有那窗戶上的一臺古董空調(diào)機,一到夏天就象拖拉機似地突突突叫個不停。沒有人討厭它,全校的師生都把它當(dāng)音樂聽,因為那是全校唯一一臺空調(diào)機,讓人饞得直流口水呢。
你叫梅雨?校長是個年輕得只夠當(dāng)我哥哥的小伙子,不過,他問話的聲音倒有那么一股校長味。
我站在那張大得可以溜冰的辦公桌前,兩眼直直地盯著電話機,生怕它突然尖叫起來,因為它一叫,我怕控制不住自己,會搶著接聽。
我一時沒把神收回來,媽媽連忙幫我回答,是是,這孩子言語少,見人就臉紅。
不錯,我的臉正紅著,不過,不是因為見到校長,而是剛才跟那個足球先生玩了個碰碰車。不管怎么樣,校長相信了媽媽的話,他顯得有些激動,從座位上站起來,走到窗戶邊,指了指窗外,說,看看,從今天起,你將和他們一樣,接受最好的中學(xué)教育,不過,我要對你提出一點要求。
他從窗邊走到我面前,手在空中抓了一下,象要把我捏死的意思,說,在這里,除了把學(xué)習(xí)搞好,我希望你能多訓(xùn)練一下口才,你要知道,一個人再有能耐,如果他不會說,那他的能耐就只有他一個人知道。
校長突然笑了起來。是哪里好笑,我一點也沒聽出來。我倒是為他捏了一把汗,如果讓我象他那樣端著架子說話,哪怕只說一句,我也會暈過去。而他卻那么熟練,看來他已經(jīng)沒救了,我敢肯定他已經(jīng)提前進(jìn)入了老年。有一點我倒猜出來了,他能榮登校長寶座,一定和他的口才有直接關(guān)系。
不管怎么說,笑總比板著臉要強,氣氛一下活躍了不少,媽媽明顯受到感染,連聲附和說,是啊,是啊,口才好是這所學(xué)校的傳統(tǒng),我就是這所黨校畢業(yè)的呢。
我吃了一驚,難怪她那么能吵架,原來都是從這兒練出來的。
校長點著頭說,好啊,要多向你媽媽學(xué)習(xí),勇于表達(dá)自己。
電話突然尖叫起來,我沒有象我想象的那樣搶接,而是嚇得倒退了一步。
校長用古怪的眼神看了我一下,然后不慌不忙地接起電話,從頭到尾只聽他不停地說一個字,嗯,嗯,嗯。電話原來也可以這樣接,我簡直有點佩服他。不過,他這種接法也讓人惱火,因為你站在旁邊,卻無法猜測對方在說什么,聽起來,就象他有意保密通話內(nèi)容。
放下電話,校長就夾起了公文包,說,有個會等著我,我得走了。高一(一)班的班主任我已經(jīng)打好招呼了,你直接去上課吧。
我們和校長一起走出了辦公室,外面是一條長長的走廊,校長走在最前面,步子邁得很快,你可以看出那個會議是多么急切地等著他去出席。
可就在這時,我突然看見校長背上落了一只綠頭蒼蠅,天啦!那蒼蠅一動不動地貼在筆挺的西服背后,而校長還在昂首闊步。所有的人都能看見那只該死的蒼蠅,只有他渾然不知,萬一他到會場上高談闊論的時候,那只蒼蠅還沒離開,我想,即使他的發(fā)言再完美,也會讓在坐的惡心。這就是說,你的口才再好,如果你背著一只蒼蠅說著一些優(yōu)美的句子,那些句子馬上就會被糟蹋掉。聽眾只會一門心思地想你和蒼蠅的密切關(guān)系,你說的每個字都會變成蒼蠅,到處飛舞。就是這樣。
我很想沖上去幫校長摘下那只該死的蒼蠅,可我的沖動被我的惰性阻止著,為此我不止一次恨過自己。現(xiàn)在,我又找到了恨自己的理由,因為我正眼睜睜地看著校長背著那只蒼蠅走遠(yuǎn),消失在拐角處。腳步不知不覺停住了。
媽媽轉(zhuǎn)過頭來沖我喊,快點,我得上班去了,你自己去班上報到吧,記住,高一(一)班。你倒是快點呀,我不能象這樣整天陪著你。
媽媽回走了幾步,拉了我一把,指了指走廊外的高樓,說,就在那里,高興點好嗎?這可是全市有名的重點中學(xué),你知道我費了多大的勁才把你轉(zhuǎn)進(jìn)來嗎?
她握著雙拳,象要使出渾身氣力,可馬上又懈了氣,說,唉,說了你也不明白,反正你就好好讀書吧,別忘了,我這輩子可就指望你了。
她拍了拍我的肩膀,象電影里的外國人那樣夸張地咧嘴一笑,還象小姑娘一樣把手舉到齊肩高,輕輕一招,算作再見。然后,她大踏步走出了走廊,腳下象生了彈簧?磥恚@所學(xué)校讓她年輕了許多,甚少今天她的收獲比我大。
我回應(yīng)了她一個笑,不易覺察,只是嘴角動了動。因為我正在考慮她剛才說的話,我不明白她說這輩子指望我是什么意思。但我敢保證,我以后一定會給她養(yǎng)老,就象她現(xiàn)在養(yǎng)活我一樣。我說過我有點懶,但我并不狠心,我也許不能保證天天給她做飯吃,但我可以帶她到餐館,餐館里的菜應(yīng)有盡有,她盡可以點她最喜歡的。
這些想法并不是現(xiàn)在才蹦出來的,它們早就在我腦袋里裝著,我就是懶得說出來。不過以前,我總是要包進(jìn)爸爸,多一個少一個算不了什么,我想,到時候我說不定會把全世界的老人都供養(yǎng)起來。
現(xiàn)在,我不得不把爸爸先放在一邊,因為上課鈴響了。我當(dāng)然知道我到這所學(xué)校來的主要任務(wù)是什么,但我很難把那些主要任務(wù)放在心上,總是喜歡盯著雞毛蒜皮的事情長考。歷來如此,仿佛我天生就不是為做什么大事,而是專門和一些芝麻粒較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