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哇――哇――
一陣劇烈的嘔吐聲把我從夢中驚醒,我睜開眼睛,四周一片漆黑。很長時間,我才想起現(xiàn)在還是夜里。
哇――哇――
又是那種聲音,我一挺身坐了起來,芭比從我懷里一直滾到床下。我連忙下地把她撿起來,放到床上,然后,邊揉著睡眼邊向衛(wèi)生間走去。
聲音就是從這里發(fā)出來的,媽媽正勾著腰,雙手撐在膝蓋上,脖子一伸一伸地嘔吐著。她本來是對馬桶,可多半都噴在了地面上,一股酒氣撲鼻而來。
我壯著膽子湊過去,想扶她一把,她咬牙切齒地說,別管我!然后手猛地一掃,差點把我推倒在地。我連忙后退兩步,靠在門框上靜觀事態(tài)發(fā)展。
她嘔吐的聲音有點象野豬的嚎叫,每叫一聲,嘴里就會噴出一團臟物。我緊張得直閉眼睛,卻又不忍離開。
約么過了十分鐘,也許是十年,誰知道呢。反正那時她已經(jīng)精疲力竭,沒有力氣再吐下去了。她就保持著不變的姿勢,在那里直喘粗氣,喘著喘著,她的身體突然向前一躥,頭就重重地撞在了墻壁上。
我飛快地沖上去從后面一把抱住她。她太沉了,我從來還沒有抱過那么沉的東西,我?guī)缀跏前盐页阅痰牧舛寄贸鰜砹耍琶銖娭巫,艱難地把她扶正?傔@么站著肯定不是辦法,我相信我最多只能堅持三秒鐘。所以,我第一個念頭就是扶她上床。
她嘴里還是那句話:別管我!我沒理她,跟一個醉鬼有什么好說的?除非你也醉了。我的目標很明確,就是扶她上床。我不管三七二十一,連拖帶拉地扶著她出了衛(wèi)生間。可是剛走到客廳,我就被她猛地一拉,兩人一起倒了下去。
謝天謝地,我們正好倒在了沙發(fā)上,都沒有受傷。我從她身上分離出來,覺得渾身都是汗,兩腿還在不停地抖動。要我再扶她起來,已經(jīng)不可能,我連自己站立的力氣都快沒了。我決定讓她自己起來走到床上去,可當我俯身去叫她時,我發(fā)現(xiàn)她已經(jīng)睡著了,鼻孔里還發(fā)出一陣陣鼾聲。
我只好改變自己的初衷,讓她就在沙發(fā)上將就一夜算了。我先做了一個深呼吸,然后將她的兩條腿搬到沙發(fā)上,脫掉皮鞋,盡量讓她有個舒服的睡姿。做完這一切,我又趕緊擰來一個洗臉毛巾,幫她擦拭嘴上的臟物。
我還是頭一次做這種事情,心里有種異樣的感覺,那么大一個人,睡著之后,其實也象一個孩子。她的嘴巴微微張開,眼睛自然合攏,睫毛很長,和芭比的差不多呢。這是我從沒注意過的。
我輕輕地擦拭著,突然看見她的眼角滲出了淚水。我心里一驚,以為她醒著,連叫了她兩聲,一點反應也沒有。原來她是在夢里流淚,她到底夢見了什么傷心事呢?
我不想打擾她的夢,進屋抱了床被子,輕手輕腳地幫她蓋上。在給她塞被角的時候,我感覺自己長大了,就那么一瞬間的事。
我睡意全消,干脆又去清理衛(wèi)生間的地面。臟物到處都是,我好幾次差點兒惡心死了,但我必須除掉它們,如果這些異整夜都在房間里散發(fā),我會惡心得發(fā)瘋。知道嗎?我寧愿要死的感覺,也不要發(fā)瘋。
為了讓注意力轉移一點,我努力想一些其它的事,可想來想去,還是掙不脫醉酒。媽媽并不是第一次這樣爛醉如泥,她以前也有過,只不過那時爸爸在,就用不著我操心。媽媽喝醉了之后,總會和爸爸哭鬧,有一天夜里,她竟然沖爸爸喊,你還我的青春,還我!
我聽不懂,當時我只覺得很害怕,用被子捂住了頭。
而現(xiàn)在,我一點也不害怕,她就是爬起來沖我喊兩句,我也不會害怕。我覺得我的心漸漸被一層硬殼包裹住了,以前我只知道我有點不和群,現(xiàn)在我才明白,那是因為我的心和別人不太一樣。
我剛才說過,媽媽睡著之后,有點孩子氣,很美。我不知道爸爸是否仔細看過她的睡像,假設他和我有同樣的感受,那么,他還會和媽媽離婚嗎?
我看了看時鐘,已經(jīng)十二點多了,爸爸現(xiàn)在可能正在夢里,不過,我太想和他交流意見了,我如果把自己的感受告訴爸爸,他會怎么樣呢?
我簡直有點興奮過度,把電話機從茶幾上拿開,盡量離媽媽遠一點,然后撥通了爸爸的電話。晚上那次通話讓我很不痛快,管他呢,我早就不在意了,雖然爸爸不禮貌地掛斷電話距現(xiàn)在只幾個小時,可我覺得是上輩子的事了。
喂,喂,喂,喂。
爸爸連呼了幾聲,我故意不作聲,想突然嚇他一跳,就象從門后跳出來一樣的效果。但也不能等太久,萬一他掛了電話,不就撲了個空嗎?
我覺得時機已到,正準備出聲,突然聽到電話那頭傳來一個女人的聲音,是誰呀?半夜打這種無聊的電話。
我的心一下降到冰點,視線落到媽媽的臉上。她沉睡著,跟剛才一樣,但一瞬間,我的感受全變了,我覺得她是世界上最最可憐的人。
爸爸還沒掛電話,他大概已經(jīng)知道是我了,他在問,出什么事了嗎?
爸爸,媽媽喝醉了,她醉得很厲害……我話沒說完,就忍不住哭了起來。
別怕,你別理她,她一會兒就會睡著的。
我沒想到他會這樣教我,我的媽媽喝醉了,他讓我別理她,這個雜種!我很想這樣罵他,但我忍住了,只在哭聲的夾縫里說了一句,她已經(jīng)睡著了。
我不知道為什么要這樣說,我本不該告訴他這些,但我不知道說什么好,我拼命地搖晃著自己的腦袋,我真恨不得一頭撞死在墻壁上。
爸爸還說了些什么,我沒聽到,我咬牙切齒地說了一句,我恨你!就把電話掛了。
媽媽翻了個身,我怕自己的哭泣聲會吵醒她,就使勁忍住了。你強忍過哭泣嗎?那滋味可比生吞一把干辣椒還難受,哭聲消失之后,眼淚就加倍地涌了出來。
媽媽沒有醒,我過去幫她塞好被角,就走進自己房間。屋里空氣很濁,我感到胸悶氣短,連忙把窗戶打開。一陣新鮮空氣涌進來,我做了個深呼吸,覺得五臟六腑都是新的了。這時,我突然看見夜空中綴滿了星星,那夜空在高樓大廈的剪切下,就象一塊鋸齒狀的黑布,而那些星星就象巧手的織女繡上去的飾物。很久沒有看到這樣奇特的天空了,夜深人靜,那滿天的星星仿佛近得伸手可及。聽人說,天上有多少顆星,地上就有多少個人,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星座,人死了就會變成天上的星星,天上的星星落下來,也會變成一個人。我會是哪一顆呢?我很想知道我死后會變成怎么樣的一顆星。
沒有人能告訴我,就象沒有人能告訴我未來。
說來也怪,我不怎么關心自己的過去和現(xiàn)在,倒一心想知道自己的未來,仿佛未來能給我?guī)硎裁床坏昧说捏@喜似的。事實并非如此,未來正在一天一天地到來,我除了把它們變成現(xiàn)在,又送到過去之外,并沒有什么意外的收獲。其實我心里明白,我的過去和現(xiàn)在都太令人失望了,未來只是一次希望,并不能真正帶來什么。
一個人在深夜里就愛這樣傻想,想多了也挺累的,其實我的生活很簡單,就是過一天算兩個半天。你懂了嗎?有點和尚撞鐘的意思。
好了,和尚該休息了。
一覺醒來是早晨。嚴格地說,我是被媽媽叫醒的,我通常都很難自動醒來,我敢肯定,如果媽媽不叫我,我每天都會遲到。
不過,媽媽今天叫我的方式有點特別。以往,她總是站在客廳里大聲嚷嚷,起床,起床!如果連喊三遍沒見動靜,她就會用拳頭擂我的房門,咚咚咚山響,就是一只冬眠的青蛙也會被吵醒。我很煩她,但我又不得不依賴她,否則,我每天早上就得在教室門口喊一聲報告,然后再低著頭接受老師的盤問。有些老師比較寬容,會說聲以后注意,然后就放行。要遇上那種心狠的老師,才不會那么輕松呢,他在問清原因之后,會用鄙視的目光盯著你,讓你感到睡覺好象是這個世界上最羞恥的事。他目不轉睛地盯你五分鐘,再罰你在門口站上十分鐘,等課講得差不多了,他才會想起你來。我們班不止一個人受過這種待遇,男女平等。所以你應該知道我對媽媽是一種什么樣的感情。
今天,媽媽叫我的聲音特別溫柔,溫柔得就象我是一個三歲的孩子。就是這種溫柔讓我心里一驚,有一種不真實的感覺。所以,我一下就睜開了眼睛,而且瞪得大大的。媽媽可能被我嚇著了,向后躲了一下,又重復說,乖,起床了。
我一挺身坐起來,想起昨晚一團糟,就準備問個究竟。媽媽見我起來,就轉身出去了,有點躲我的意思。
我猶豫了一下,又把話吞了回去。大人的事是不可以隨便問的,如果她想讓你知道,你不問她也會告訴你;如果她不想告訴你,你問也是白問。
我沒精打采地穿好衣服,洗漱完畢,媽媽已經(jīng)吃完早點,背著包準備出門了。我見她臉色還有點發(fā)白,就忍不住問,你行嗎?不行就別上班了。
她愣了一下,馬上笑著說,還好還好,早點都在桌上,一定要吃完。
說完,她就站在門口看著我,好象在等我回答。
我沒作聲,坐到桌前喝了一口牛奶,見她還沒走,就抬頭奇怪地看她,問,還有什么事嗎?
沒有,一定要吃完,免得沒到中午就餓。她的神情有些慌亂,有些愧疚,有些溫柔。反正讓我覺得心痛又可愛。
她走了,屋里一下空洞了許多。我一點味口也沒有,又怕她晚上回來多話,就把饅頭拿在手中,背起書包出了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