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接下來就開始下雨，雨柱象一根根鞭子，從天上甩下來，不懷好意。
我物意多帶了一份早點，然而，馬路邊沒有老奶奶和小孫女的身影。一連幾天都是如此，我知道是雨趕走了她們，沒有誰會在這么大的雨中乞討。她們或許已經(jīng)找到了一個蔽雨的地方。
這幾天，周莊和我也有了新的變化。
每次一課，我總是一個人坐在座位上不動�？赡苁沁B天的陰雨吧，周莊也沒有抱著足球往外跑了。你知道，他就坐在我后排，所以，他找我聊天是再方便不過的。
有了那晚通電話的秘密，我覺得他不是一個令人討厭的人，況且他的口才不錯，所聊的內(nèi)容也讓人感興趣。他會用很多具體的數(shù)字來講述9.11事件的人員傷亡情況。順便說一下，上次他從網(wǎng)上摘下的關(guān)于美國世貿(mào)大廈被飛機撞毀一事屬實，吉老師專門去找了張當天的報紙，頭版頭條就是那件事，報紙都登了，當然錯不了。
除了9.11事件，他還能告訴你哪位作家有什么新作問世，哪位歌星要到哪里演出，諸如此類，讓人覺得他簡直就是一個百科全書。
盡管我很喜歡聽，但我的表現(xiàn)并不熱烈，甚至有點冷淡。因為在我們這個年齡，有些東西是很敏感的，敏感得有點可笑。以蘇倩為首的女生，她們從來不和男生打交道，下課總是圍成一團，說說笑笑，聲音時高時低，其實她們每個人都在盡量引起男生注意。這從她們夸張的舉止上一眼就能看出來。
我也不想例外，所以，周莊和我聊天的動作就更可笑。我還象上課那樣坐著，頭也不回。周莊也坐在他的位置上，聲音不大不小地講述著。我只有在必要時，才嗯一聲，一般情況下，我沒有任何響應(yīng)，更別指望我能和他討論什么。
周莊并不懈氣，他似乎能從我的后腦勺看穿我的心思，他知道我一直在聽。
我們這種狀態(tài)自然暴露在每一雙目光中，我有什么辦法呢？你總不能指望我對周莊說，閉嘴！我為什么要讓他閉嘴？我說過，他并不讓人討厭。
我擔心的事終于發(fā)生了。
上課鈴響了，同學們陸續(xù)走進教室，周莊還在講謝霆鋒，說他最近和王菲好了，他一點也想不通……
這兩個人我都知道，特別是王菲，她早就離婚了，自己帶著女兒過。我禁不住聯(lián)想到我自己，當然，這是不可比的，王菲紅透半邊天，她們生活在天堂。
喲，又在開新聞發(fā)布會呢，有什么重大新聞，讓我們都聽聽呀。蘇倩的聲音，不知為什么，她總和周莊過不去。
周莊的話被打斷了，他有點惱火，這從他的語氣里很容易聽出來，他說，好呀，你耳朵再長長一點，不什么都聽見了嗎？
哈――男生的笑。
蘇倩不愧為一班之長，處亂不驚，從鼻子里出了點冷氣，說，我看你的嘴巴已經(jīng)夠長的了，能不能再向豬八戒多學一點，以便保證我們?nèi)嗤瑢W的收聽效果。
哈――女生的笑。
我憑什么要讓你聽？你交了收聽費沒有？周莊顯然不夠冷靜，看樣子，他肯定吵不過蘇倩。
她交了收聽費嗎？噢，原來你們私下還有這種交易，佩服佩服。
天啦，蘇倩一句話竟然把戰(zhàn)火燃到了我身上，我面紅耳赤，感到無地自容，連忙趴到桌上，把頭埋在雙臂間。我知道所有的目光都落到了我身上，但愿那是一束束火焰，瞬間將我燒成灰燼。
SORRY，我投降，行了吧？周莊突然沒了斗志，他舉起了白旗。
蘇倩也沒再說什么，因為這時，老師已經(jīng)走進了教室。
放學之后，雨還在下，我等同學們都走光了，才起身。我真的不想和任何人走在一起，也不想聽到任何人說起什么新聞發(fā)布會的事。
雨很大，我喜歡。撐開傘，噼噼啪啪的，正好能把周圍的一切隔開。
可是，剛走到校門口，我又不得安寧了。周莊正穿著雨衣，推著自行車在那里站著。雨衣幾乎罩住了他的全身，只一張臉露在外面，就象一只冰川里的企鵝。我知道他在等我，可這要讓同學看見，就更不好辦了。所以，我想盡快走過去。
他卻偏偏不放過，推著自行車邊追邊說，蘇倩今天太過分了，你沒事吧？
我能有什么事？你盡管放心好了。我的步子邁得更快了。
蘇倩就這么個人。雨很大，他說話有點帶喊，她喜歡以自我為中心，平時我不太買她的賬，所以總憋著氣。她這人心眼太小，誰要搶了她的風頭，她準不放過，所以，你別太介意。
我本來已經(jīng)不太在意了，可經(jīng)他一說，我就想不通了，我突然站住腳步，眼睛直視著他問，你是說我搶她的風頭？我搶了她的風頭嗎？我坐在自己的座位上招誰惹誰了？
他被我的怒氣嚇了一跳，馬上陪出笑臉，盡管那笑已經(jīng)被雨水淋得面目全非，但我看得出來他在笑。這是何苦呢？我真搞不懂他為什么要這樣為難自己。
對不起，我說錯了，我是說……
你什么也別說了，讓我安靜一下好不好？我是說以后，我真的覺得好煩。
他愣了一下，臉上的笑就象一朵脆弱的花，被雨水擊打得七零八落。我敢說他把最大的耐心都用在了我身上，在聽到我的話之后，我看得出他使勁忍了忍，就象吞進了一口辛辣的食物，不過，他馬上又鎮(zhèn)定下來，點著頭說，OK，我保證不會再有類似的事情發(fā)生。
我有一種莫名的害怕，一刻也不想再多呆，邁開大步朝前走去。我覺得心慌意亂，腳胡亂地踩在水洼里，濺濕了褲管。我一口氣走到了拐彎處，確信自己被建筑物掩住了，才漸漸放慢腳步。
心情和腳步幾乎是同時冷靜下來的，我突然意識到自己剛才有點過分。特別是我說好煩，他肯定誤解了，我并不是覺得他煩，我只是被一些事情攪得煩。想到這里，我的心更加煩躁，不行，我得向他解釋一下。
我一轉(zhuǎn)身，向回跑了幾步，等我繞開建筑物可以看到很遠的路時，路上已經(jīng)空無一人。
我不敢想象他離去的神態(tài)，我的心仿佛突然失去重心，變得輕飄而空白。
我突然開始憎恨自己，憎恨這個世界，為什么一切都會那么陰沉，就象這場沒完沒了的雨，壓得人喘不過氣來。我收起雨傘，讓雨水沖進來，首先淋濕我的頭發(fā)，再打濕肩頭，然后是全身。噢，那種感覺真爽，這么多天來，我為什么一直要躲避它們？正是那種小心翼翼的躲避讓我窒息，見鬼去吧，該死的躲避！
想到這里，我陡然覺得全身輕松，竟開始小跑起來。在經(jīng)過那棵梧桐樹的時候，我側(cè)頭望了一眼，什么也沒有。我是說我明明知道老奶奶和小孫女不在，我還是忍不住看了一眼，因為那一刻我有一點想念她們，仿佛這個世界上值得我想念的只有她們。
我心情明朗地跑回家時，渾身都在往下淌水，那樣子一定十分滑稽。媽媽從廚房里沖出來，兩只眼睛睜得足有杯口那么大，嘴巴張得足有碗口那么大。
我甩了甩頭發(fā)上的雨水，大概甩到她臉上了，她閉了閉眼，向后退了一步，喉嚨里的問號還是沒有蹦出來。
我先法制人，聳聳肩，裝出一副無可奈何的樣子說，有什么辦法呢？傘突然撐不開了。說著，我還象那么回事地揚了揚手中冤屈的傘。
這是把新傘呢，才用了幾天，就出毛病了，這世道，真是水貨盛行。說著，她推了我一把，別站在這里，水流了一地，快進去換衣服。
看來，她在什么時候都不會忘記地面潔凈，真是沒治了。我偷偷伸了伸舌頭，就往衛(wèi)生間里沖，末了還安慰她說，水貨倒不一定是，反正越新的東西越容易壞，這是我的經(jīng)驗。
她進屋摸索一陣，然后把我的干衣服遞進來，說，是嗎？你什么時候總結(jié)出這樣一條經(jīng)驗？說著，她把我的傘拿出來，啪地一聲撐開，晾到陽臺上。
我換完衣服出來，她正抱著雙臂用古怪的眼神盯著我，她居然連飯都不做了，站在客廳里等我出來。
我知道自己的謊言被戳穿了，有點不好交待，準備一低頭溜進自己房間。
媽媽顯然不會放過，她堵住我，說，你的經(jīng)驗好象有點不對吧？
當然，經(jīng)驗不是真理，你聽說過間歇性發(fā)作嗎？也許用在這把傘身上比較合適。說完，我連著來了一串噴嚏，有種地動山搖的感覺。
她沒再和我較真，伸出手摸了摸我的額頭，說，進去捂著被子睡一會兒，不然馬上就會感冒。飯做好了我會叫你的。
真是個好媽媽，我想，我和媽媽的感情越來越深了，我很想在她臉上親一口，可她已經(jīng)轉(zhuǎn)身向廚房走去。望著她的背影，我突然有一種奇怪的感覺――她就是我，再過若干年，我就會和她一樣，有點老氣，有點滄桑，生命中埋藏著許多悲傷的故事，當然也會有一點點欣慰的事情。人生不過如此，讓人期待，又讓人懈氣。
晚飯之后，電視里又在播放關(guān)于9.11的新聞。我已經(jīng)無數(shù)次看到了同一個場面，飛機撞進大樓的腰部，濃煙沖天，地面亂作一團。我總習慣把那座大樓想象成一個大漢，他左邊挨了一槍，右邊挨了一槍，然后，他僵直地支撐了一會兒，就訇然倒地。
媽媽今天破天荒沒有在飯后繼續(xù)做家務(wù)，她和我一起看電視，她看電視總喜歡不斷地發(fā)些感慨，讓你不能安靜地看一段完整的節(jié)目，很煩人的。但你的反感情緒不能表現(xiàn)出來，否則，她會吵得你一個字都聽不清楚。所以，我坐在她旁邊，只能裝模作樣地哼哈著，其實我的心思一點也不在她的話上。
不過，今晚她的一句話倒是引起了我的注意，就在大樓又一次倒下的時候，她說，那里面死的都是有錢人呢。
我驚訝地看了她一眼，發(fā)現(xiàn)她的眼神里有一種神往，天啦，連死人她都要羨慕，真讓人受不了。我不想再和她坐在一起看什么亂七八糟的電視，就起身進了自己房間。事實上，我一離開，她就不再發(fā)表任何見解了，她絮絮叨叨的一切，無非是要說給我聽，是啊，我是她唯一的傾訴對象，可憐的媽媽，她為什么不能象我一樣將嘴巴閉得緊緊的呢？
隔著一道門，我還在回味媽媽剛才的神態(tài)，她確實太迷戀金錢了，可命運又和她開了個玩笑，讓她總也得不到什么象樣的錢。這大概就是痛苦的根源。
假如爸爸也是被炸的大樓里的一員，我敢肯定媽媽不會和他離婚，就算他死了，也不會和他離婚�？伤皇�，一想到他們之間亂七八糟的事，我就感到頭疼。
我的頭真的有點昏昏沉沉的，我本來還想做點作業(yè)，可眼睛看見的字都是重影，我只好讓作業(yè)都歇著，我也該歇著了。芭比在對我笑，我一抱住好，就美美地睡了過去。
·
